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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問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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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問塵

陸蒼沒再說話,眄了眼伸手拍了拍她的頭,聲音如夏夜清涼的晚風,輕輕道:“該走了。”

雪吟霜畢竟是妖,在月鳴的認知中,她做什麽事情都應該是小心翼翼,四處防備。沒曾想,雪吟霜就跟尋常凡人女子一樣,吩咐好丫鬟細心看護好采兒後自己便出了門。

也罷,連日幾天蹲守在府邸都沒見她出府一次,想來今日一定有什麽特殊的事情要去辦。

苗疆街市熱鬧,她對一切都感覺新奇。她其實沒出過宮,所有關於宮外的見聞都是聽太子兄長說的。說夏央的夜市上有耍雜技的,壯漢胸口碎大石,噴火的,打鐵花的,她光想想就憧憬得不行。

他們在湧動擁擠的人群中尾隨雪吟霜。她走得慢,受傷的那條腿十分酸脹。周圍的人越來越多,雪吟霜的背影也越來越遠。直到她被兩個身著華麗服裝的男子撞倒在地,她被圍在中間。

那男子見她裝束打扮清麗,面容微動,走到她面前道:“姑娘好生面熟,在下好像在哪裏見過。”說時,就要伸手上前扶她。

月鳴仰頭望了一眼,本能地尋找陸蒼的身影。環視一圈後,她心裏忽地一緊,想來人太多,兩人竟然走散了。此刻陸蒼不在自己身邊,而她又不能在凡人面前使用法術,現在想要脫身恐怕是很難了。

她的腿不方便行走,原先陸蒼說抱著她走。但她覺得路上人太多,試想,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在街上跟蹤一只蛇妖,那也太奇怪了。

兩人在一塊兒太顯眼不說,她臉皮那麽薄,怎麽肯被人家看見紅著臉依偎在陸蒼懷裏。

可是現在,她忽然好想陸蒼。

她沒有接男子朝她伸出的手,而是自己緩慢地站起來無視他。

男子見她漠視自己,周圍的人也朝他們看了過來,想著好生沒面子,一時惱怒,頓時生出惻隱之心。他朝她打量片刻,一把拽住了月鳴的手。

與他隨行的男子更是大聲斥責月鳴不懂禮數,想以此挽回顏面。

眼見那男子蠻橫無理,與她越貼越近,她一個弱女子自然沒有他的力氣大,一個踉蹌便跌倒在地上。

這時,圍觀的人開始議論起他們。

“我明明看見是這男子撞的那位姑娘,怎麽他們還倒打一耙說人家姑娘不懂禮數?”

“兩個人大老爺們兒欺負一個姑娘,這於情於理都不合啊!”

“看她這打扮到不像苗疆人,像是中原來的。”

“我看更像是誰家的小娘子迷路了。”

眾人各說一辭,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了。

男子眉頭緊皺,雙眼瞪得圓溜溜的,忿然作色。也不管圍觀人群如何說,就要將她帶走。

月鳴掙紮著往後退,藏在袖子裏的手輕輕一勾,男子咻地一下,狠狠栽到在地面上。頓時鮮血直流,他張大嘴嗚了聲。

“報應!看看,這就是報應!”看熱鬧的人拍手叫好。

月鳴瘸著腿往後跳了兩步,豈料那男子氣急敗壞,拿起手中的石頭便沖向她。如果再施一次法,她就真的破了九重天的規矩。

可是又能怎樣辦呢?她現在不能再還手了,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,似乎是想硬扛。

她猛然閉上眼睛,只聽眾人驚呼一聲,一股風吹向面頰,帶著幽幽蓮香擦過她的鼻尖,她恍惚一楞,熟悉的味道竄入鼻腔。

月鳴怔然頓住,緩緩睜開雙眼。眼前朦朧一片天青色,她被寬大的袖子擋住了視線。一瞬,她垂眼看見那男子跪在地上,臉被石頭劃開一道血口。

她仰頭望又向陸蒼,他沒什麽表情,只是垂頭睨了她一眼:“真拿你沒辦法。”說時,就已經將她一把拽到背上,顛了顛。“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月鳴咬了咬唇,她貼在陸蒼的背上,她甚至能感覺到陸蒼說話時胸腔在震動。他的語氣為什麽聽起來還有些擔心自己?

會不會是錯覺?她反覆地確認。

就在她腦子有些亂的時候,不知是誰說了一句:“我就說是誰家小娘子丟了吧,你看,她相公這不就來了麽。”

跟著,又飄來一道女聲:“這回可得好好看著了,她還是個啞巴。幸好來得及時,不然就被這流氓給就欺負了!”

“是啊是啊,好多的小娘子啊,生得這麽白凈。”

她不好意思再聽下去了,把頭埋進陸蒼的後背,小聲道:“仙君,我們走吧。”

陸蒼倒是不慌不忙,冷眼盯了盯地上的男子,然後才背著她往人堆外走去。良久,走到一處僻靜的巷子,月鳴輕輕拍了拍陸蒼的背:“可以放我下來了。”

他依舊背著她,自顧自往巷子盡頭走,道:“這裏沒人會看。”

她的聲音聽起來怯怯地:“可是……我總不能讓仙君一直背著我。”回想,剛才那些話自己能聽見,陸蒼應該也都聽到了。

陸蒼停下腳步,等了會兒,道:“那你是要我抱著?”

她緊張地抓緊他的衣衫,結巴道:“也、也不是。”

他側過頭:“月鳴,放你下來再跟丟她怎麽辦?若又發生像剛才那樣的事情,如果帝座知道了,便是罪加一等。”

她心裏一緊,心虛道:“你都看見了?”她用法術傷害了男子。無論如何,她已經壞了規矩。“我、我也是情急之下才……”

陸蒼將她又顛了顛:“情理之中,他害你在先。”

有那麽一瞬,她覺得陸蒼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古板了。如是今日換一位神仙,定會向九重天稟報她的罪行。

巷口深處座落著一間宅子,門庭落魄,院內雜草叢生,灰塵厚厚一層堆積在門框上。

雪吟霜來這裏是為何?她沈沈地想了想,陸蒼背著她跳上房檐。

從高處往下看,這院落格局宏大,不似一般人家。幹涸的池塘,幹枯的樹木,荒廢的水井,眼前場景似乎有些陰森詭異。

緊接著,一道幽綠的光從井底冒了出來。陸蒼眼光一凜,腳尖點地,身姿輕盈飄逸,他騰出一只手,輕輕降落在枯井旁。

“這是什麽?”月鳴盯著綠光。

陸蒼將她放下來:“許是她的巢穴。”

她低頭往枯井裏望了望,見裏面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。她掃了眼腳邊的草叢:“這口井的周圍都是蛇皮,難道今日是她蛻皮的日子?”

陸蒼嗯了一聲,擡手又去拉她:“上來。”

月鳴對上他的目光,猶豫著道:“仙君這樣帶著我行動實在不便,不如我變作一只鳥跟在你身邊好了。”說著就要施法。

陸蒼打斷她:“以你的法力,變成一只鳥能維持多久?”

她驀地一頓,伸手比了比:“大約,這麽一點時間?”她看著陸蒼,這麽仰著頭實屬吃力。她又墊了墊腳,聲音虛了些:“那……大概這麽點?”

他垂了垂眼,將她擡高的手握住,臉色難得好看了些。她想,可能陸蒼是被自己自不量力的模樣給逗笑了,所以他才會笑。指不定在心裏還嘲笑她不行又要裝。

結果陸蒼只說了一句:“月鳴,不要逞強。”

說罷,他伸出食指在她鼻尖一點,她感覺自己變小了,四肢被套住,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僵硬。

他手裏捏著個木偶,輕輕拍了拍木偶的頭:“這樣乖多了。”

她被他放進袖口,眼前景象一變,他們來到了宅院後的山上。穿過茂密的植被,她看見了崎嶇的道路,順著石階慢慢往上走,一座道觀慢慢顯現出來。

她不能開口說話,她心裏急死了,因為她看見了雪吟霜在觀門口留下的蛇蛻。

忽然,一陣風刮了過來。她抵在風口搖搖晃晃,她吸了吸鼻子,想要往裏躲。就在她要掉下去的瞬間,陸蒼一把捏住她,重新放回袖子裏。

他指尖輕輕一勾,一股青色的靈力註入了木偶。她聽見陸蒼的聲音:“此法為傳音術,只有我們倆能聽見。”

月鳴微微張開嘴,嘗試著發聲:“啊。”可以說話了,只是這聲音有點難聽。她清了清嗓子:“這是什麽地方?”

陸蒼打量片刻,道:“清虛觀,供奉的是四方神。”四方神,她知道。也就是東南西北各一方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位神君。難不成這裏也是她的巢穴?

這時,有人從裏面走了出來。月鳴躲在陸蒼的袖子裏朝外張望,門被打開的一瞬,她看見一身道袍的男子向陸蒼彎了彎腰。

“貴客臨門,貧道有失遠迎,怠慢了,請見諒。”

那道士看起來年紀不大,手裏提著一盞明燈,見了陸蒼退避在一旁,請他進觀。

她看不見陸蒼是什麽表情,她猜想,一定是像之前那樣冷淡。為什麽這麽說,因為她從道士臉上看到了惶恐和不安。

陸蒼進了清虛觀,那道士在前面引路。走到一間客房,他站在門口:“請。”

陸蒼卻冷冰冰瞄了一眼他:“藏又能藏幾時呢?”

道士緊張得咽了口唾沫,最後嘆了一聲:“自仙人來到門前,我便已經知道藏不住了。”

月鳴聽著有些納悶,看來這道士也不是一般人,竟然識得陸蒼的身份。

她換了個姿勢,已經準備好聽故事。可是這裏什麽都沒有,夏日有些悶,她趴在袖口想吹吹風,結果被陸蒼又推了回去。

她有些惱,但又不敢大聲對他說話,只好弱弱地扯了扯嗓子:“仙君,我熱。”

陸蒼低頭瞥了眼木偶,只好把她拿了出來,轉頭對著道士道:“有涼茶嗎?”

道士微楞,隨即點頭道:“請裏面坐。”

須臾,他端著兩盞茶走進客房。道士上茶,站在一旁。自從他修行以來,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仙人。雙眼緊緊盯著陸蒼,一刻也不離開。

陸蒼將木偶放在桌上,伸手拂過,木偶又變成了一只白色的鳥。他將涼茶往月鳴面前推了推,語氣柔和:“喝吧。”

這麽些天,終於能喝上一口水了。她蹦蹦跳跳地挪到茶杯邊上,將茶水一飲而盡。月鳴拍打翅膀,又看了看陸蒼。陸蒼溫柔地撫摸她的羽毛,將自己的茶水推給她。

“都給你,慢慢喝。”陸蒼移開目光,這才對著道士開口:“你且將事情的原委一字不差地說出來,不可隱瞞。”

道士擡手施禮,隨後便開始講起那樁舊事。

“這要從二十年前說起。祖師游歷山川時曾在巫骨山救過一條蛇,那蛇有百年修為,擅馭水術。因其真身損毀,便拜以祖師潛心修行,道號逸之,俗家姓徐。祖師說此蛇生性狠厲,頗邪,難以修成正果。妄想成仙,需下凡塵世間走一遭,得以機緣尚可圓滿,後來他就跟著祖師來到了清虛觀。”

“祖師告誡他,一不可顯露真身,二不可逆轉凡人壽命。凡違誡者,親近之人暴斃而亡。蛇本就生性冷血,這兩條告誡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他第一個作害的便是上山的女子。”

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林間,上升的熱氣折射出斑駁陸離的彩光,望著五光十色的影子時,他回想起第一次與蕭鈺的相遇。

起初他只是想嚇嚇她,便在她腳踝上咬了一口。誰知蕭鈺根本無法承受蛇的毒性,半柱香未到就已經奄奄一息。

蕭鈺出門前,玉娘預感有些不安。等到了山上,才發現蕭鈺已經身中蛇毒,她背著她回到住所,用女媧石才把她救了回來。

蕭鈺身為守護女媧後人的守護者,一直伴隨在玉娘的身邊,直到她誕下後代。玉娘會死去,但她的使命不會因此停下腳步。

“又是一日,他再次遇見了這女子。要不說他蛇蠍心腸呢,逸之玩性大發,又咬了那女子。可這次不一樣了,他發現了這女子不是凡人。她身邊有股強大的靈力護著她,就算他再怎麽咬也沒有用。”

他停下咬她的動作,伏在她脖頸間吐出信子。他才知道,此女子是女媧後人的守護者。

聽到這,月鳴一楞:“這麽一說,這條蛇還不是普通的蛇,竟然能毒死神族後人。”

陸蒼瞟了一眼桌上的白鳥,見她已經跳上了自己的衣袖,尋了一塊兒舒服的地方趴了下去,然後嘀咕半響。

幸好先前的與她設下了傳音術,不然她嘮嘮叨叨的話全被那道士聽了去。

陸蒼擡眼,看著空空的茶杯,道:“後來呢?”

他續道:“後來祖師得知此事,此蛇屢教不改,怙惡不悛。降罪於他,受天雷地火之刑,鞭笞九九八十一道。”

月鳴動了動翅膀,詫異道:“這比我挨的鞭子還多!”

陸蒼垂頭,見她的爪子緊緊抓著自己的袖口,一動不動地聽著。

“再後來,他為贖罪,留在了蕭鈺身邊。”

他回來的那晚,蕭鈺摸到了他身上的疤痕。後來每當逸之消失一段時間,他回來後身上便總帶著傷。

白日裏,蕭鈺忙著制藥,替山下百姓看病。玉娘有了喜歡人,偶爾會來看望她,每每瞥見逸之都十分不喜。

這裏與清虛觀只有二十裏,既方便他回觀裏又離蕭鈺很近。

小院被打理得緊緊有條,院前種了許多桃樹,除了堆滿的藥材以外,全都是她養的雞和鴨。幸好逸之時常與她作伴,日子過得也不算太枯燥。

“逸之常去小院,後來我們也跟著經常下山。”

離亂是清虛觀趙真人門下大弟子,修的是降妖除魔的道,禦劍術在眾弟子中位列第二。第一則是二師兄修水,與離亂不同,雖禦劍術已是巔峰,修為卻相差甚遠,比較擅長醫治之術。

二人性格不合,離亂冷漠,修水傲嬌。唯有三師兄墨玄清雅脫俗,手持江山,以內力撫琴,繞梁之音,能讓人產生幻覺。

逸之只聽過一次,從那以後墨玄便封印江山,不再彈奏。

桃花盛開,樹下擺了三張桌子。三人各坐一桌,互不理睬。蕭鈺按照往常一樣,將自己釀的酒提出來。

她踩著碎步剛行至門口,頓時吹來一陣邪風,下一秒離亂便消失在了漫天花雨中。

墨玄起身接過酒壺:“他一向見了妖就控制不住自己,我們先喝,不等他了。”

離亂固是有些執拗,下山時披星戴月,上山時天地仍是漆黑一片。

蕭鈺第一次見有人除妖竟然癡迷到如此地步,她還將這件事情告訴了玉娘。

回過神後,蕭鈺垂下眼簾點點頭:“我已經替他留了一壇。”

離亂一走,四個人自然坐成一桌。比起離亂在時,現在的氣氛更自然一些,就連不常說話的修水也肯開口了。

自從逸之下山後,他們總是聚少離多。

道士說到這,神色頓了頓:“說起來,我還得叫他一聲逸之師叔。”他回憶道:“直到前不久,師叔帶著一身傷突然回到觀裏。修水師叔替他療傷,從他口中得知玉娘過世,他為保護蕭鈺被道人重傷。”

陸蒼眼睫微擡:“道人?”

此前月鳴曾跟他說,她帶著玉娘躲避妖道的追殺,玉娘的神力從她誕下後代那日起便消失了,也就是說,那時候的玉娘根本沒有還手之力。而月鳴又不能插手去改變玉娘的宿命,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。

那追她們的妖道又是誰?

道士皺了皺眉,有些難以啟齒,想了想:“這道人正是趙真人門下,離亂師叔。”他提起離亂不由嘆了口氣:“離亂師叔為追求道法真諦閉關修煉,不幸的是他在修煉的途中走火入魔,出關後完全變了個人。他一心只在殺妖除魔衛道,逐漸失控迷失自我。”

離亂嗅到了玉娘體內的濁氣,斷定她便是妖。他找到玉娘的相公,再三教唆,後來逼出了玉娘的真身。

“逸之師叔知道離亂師叔已經失去理智,而他本就是妖邪之物,只要出現在離亂面前,必然有一戰。可是為了蕭鈺,他必須這樣做。可他哪裏又是離亂師叔的對手,自然敗下陣來,百年修行毀於一旦。蕭鈺死在了離亂的劍下,他為了蕭鈺的承諾,從那以後便一直守護在那個孩子的身邊。”

月鳴聽後,恍然道:“所以,蕭鈺在玉娘死後不久也去世了,雪吟霜是逸之,逸之就是那條蛇妖!”

所以他們一直找不到蕭鈺,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的,如今的雪吟霜,就是逸之替代的蕭鈺。而塗山炎在見到雪吟霜的時候,才會覺得事有蹊蹺。塗山炎與薛慈不同,他畢竟是野獸,狐貍嗅覺靈敏,估摸著剛開始就知道雪吟霜不是人。

她沈默了會,問道:“那離亂呢?”

事情的經過說到這,陸蒼本打算走了。可聽她一問,只好又問那道士:“那離亂呢?”

道士頓了頓:“自出了那件事後,師叔的心魔便占據了他的身體。好在墨玄師叔和修水師叔二人攜手合力將他關在了鎮魔塔中,這才阻止了他成為魔。”

到這裏,來龍去脈已經了解清楚。陸蒼站起身,將月鳴放在手心,淡然道:“是非因果,宿命如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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